轉貼自 http://blog.roodo.com/sabinasun/archives/2541760.html
文章談的是音樂,
雖然自己練劍還沒有練到這個境界
不過我想裡面描述的狀態
應該會和劍道的境界相通吧
就請練劍經驗豐富的前輩們參考了
三頻美穗之音樂【反思備忘錄】
音樂的附身與回魂:一個演奏者的文化反芻
許久沒碰琴了,奇妙地發現,那些小時候因為要上台演奏而日夜苦練過的曲子,竟然都還住在我的手指裡頭。像是月光曲、小狗圓舞曲、甜蜜變奏曲、匈牙利舞曲、蕭邦夜曲、馬祖卡舞曲等,那些耳熟能詳的世界名曲又足以上台小演一下的作品,嗯嗯嗯,都還在。
隨著記憶的旋律,它們便會在瞬間如意識流般地從我的指尖傾洩而出。彷彿只是暫時睡著了,它們絲毫未曾離開。
大概只需要十分鐘的熱「手」,樂譜上的豆芽就會像女巫起乩般自紙上躍出起舞,隨音魂附身,回到我的指尖上。有時候我乾脆放心地把眼睛閉上,讓身體自己來控制琴鍵。一種意圖遙控卻頻頻失控之後的自動「指」控,一種特殊的快感。
被音魂附身的奇妙經驗其實是很難言傳的,只能意會,或者親自下海體會。
那是一種對音樂本身強大的慾望穿越了音符的皮膚,直達樂音內臟,進入那悠遠而深邃又極其內部的音魂深/身處。這是通過日以繼夜又經年累月的苦練,跨越了身體(手指)既有侷限和技術性障礙之後,才能體會的境界。我想,很多的專業訓練都有這道技術關口,而跨過這道關口體會到更自在境界的人,一定明白我在講什麼。
十八歲停止練琴以後,我很少再像童年歲月裡如此專心地一次只做一件事,或許也是人生中一件頗大的損失吧。如今重拾舊器體會這種「專心」的感覺,既奇妙又美好。
只能體會,無法言傳。音魂附身,正是一種通過實踐才能領會的智慧。
有一回課堂演講的時候,我跟學生聽眾分享這種「音魂附身」的「體會」經驗。我說,讀書讀到一種境界時,就像是開放自己的心靈讓作者的思魂和筆魂附身一樣,你用了她的概念思考,用她的語言書寫,用她的頻率發聲。思考是有其軌跡的,語言則自有她的旋律。當思魂筆魂隨著語言的韻律上身後,你的思想和書寫活動也開始被啟動,這就是一種啟蒙的經驗。思魂附身之後會奇妙地使眼睛開光,擁有一種如光速般的透視力,可以穿越螢幕,穿越耳語,穿越物質世界的種種迷障。
在那樣的境界裡,你的思緒和心靈都將擁有一種眼睛看不見的奔放與自由。 這,當然是啟蒙主義的魅惑所在。
他們之中有人默默點頭,有人神秘微笑,有人覺得我大白天講鬼故事,嚇得直打哆嗩。
話說回來,想要讓自己的指頭和筆尖開始生花結果,還需要做一道「回魂」的工作,回頭找出自己聲音的頻率。
這就像一個演奏家的手指,即便樂音附身,也只能彈奏「他人」的旋律。她一定要在穿透音符之後,進一步學會構造樂音的框架,在領會音魂上身之後進而掌握製造音樂的原理,也就是我們常說的「理論」的能力。那麼,這個操演音樂符號的演奏家才能開始為自己的靈魂譜曲,有機會敲打出自己思想的節奏。
他們之中有人繼續點頭,有人繼續微笑,有人則是繼續—打哆嗩。
十多年的西式古典音樂訓練,讓我對聲音,旋律和節奏敏感得像一部訓練有術的聲波掃描器,得以接收四面八方來的聲音。大多時候,我可以同時聽見音樂內部的多重頻率,多種樂器共時交響的震頻,並經常總可以聽到那些別人聽不見的聲音。有好長一段成長歲月裡,我覺得我的身體就像是一種可以收納許多聲音的「收音器」。
然而,音樂專業訓練在帶給我莫大快樂之後,終究還是為我造就了一堵巨大而無形的隔音牆。以平均律為基礎的訓練所造就出來的靈魂頻率,讓我對於時下的流行音樂總有著一種奇妙的隔閡,一種難以言說的「格格不入」。我說的不是流行音樂的「消費」,消費是一個被太過簡化的動詞。我指的是音樂文化形式的「消化」,是通過五腑六臟千迴百轉之後再折射而出的過程,在那個層次上我覺得有巨大的「隔閡」。後來我才知道,這道隔閡不只是知識論或認識論層次的東西,也不只是文化解釋而已。它根本上是由專業音軌所劃定出來的遊走行徑,一種讓古典聲音專用的旅程。這些行徑與旅程也造成了在生活與常識世界中被稱為「品味」的東西。
久而久之,聲音行走的道路就漸漸變成了一種生活與文化行走的道路,一種在文化消化過程中得到「存在感」或「意義感」的管道。它也造就了一道通往「舒適感」的安全門,造就了我們「後天所感受到的『自然美』」,甚至,一種美感與文化經驗中與認同相關的,感性的「歸鄉之路」。
然而,循著這條感性的「認同聲路」一路走去,果真歸得了鄉嗎?
這種「西方古典品味」在我心靈深處成形的過程中曾為我帶來莫大的愉悅,同時也在我意識與現實生活中造成莫大的「落差」。那種「渴望原版,卻生活在盜版」世界中的「文化落差感」,一種「心底渴望著現代化的『西方』,身體卻生活在非西方的『世界邊緣』」的差異感,一種居於兩者之間卻什麼也不是的尷尬情境。
這些落差感一不小心就會衍生為「失落感」,讓我經常性地處在一種對現有文化不滿或者極其飢渴的狀態,一種永恆的不滿足狀態,終至成為今日的文化「餓」徒。
為了跨越這堵牆,我曾狠心地把學了許久的古典音樂拋棄,假裝忘記這個技術,藉由遺忘來改造它給予的過於平衡與安全的音律感,並企圖藉以跨越被專業規訓限制的音域。然後我開始為自己的耳朵灌進許多流行音樂,許多所謂的靡靡之音,灌進更多西方傳來的音樂形式,像是搖滾,爵士,拉丁,或者,那些被稱為「世界音樂」的東西。我是愉快的,但也仍是失落的。
事實上證明這樣做也沒啥大用,我的古典心靈還是堅固不移的。音樂心靈的形成其實是物質性的,是日以繼夜的操演所建構的。要改變或調整音軌之前,必須追溯這些音軌的來源和蹤跡,瞭解它們曾經如何進入,作用並形塑我的心靈。
套句時下的流行句型:
「要『搞』軌之前,要先把自己的舊軌「拆」乾淨!」
一個值得深究的文化問題是,在現代化的意識活動中,我們常常被訓練成要去擁抱一種同質化的,甚或是極其簡化了的「認同標籤」,並用以理解自己的文化養成與文化內容,而不是深入地去追究或承認那些生活中被稱為「品味」或「美感」經驗到底是如何成形的軌跡。因為,這些看似自然的品味養成,其實是通過一連串複雜的社會教養和專業規訓而來。而這些規訓和教養可能跟社會屬性的再生產是緊密相關的,並以一種美學的形式深植在我們的身體感官上。有時候,品味或美感形成可能正是在各種(全球各地而來的)異文化接合交軌成形的,其過程可能也是極其錯亂的,這些品味與美感本身可能就是雜異文化的混生物。
因而,追求純粹性,終極點,或通過文化形式意圖歸鄉的慾望本身,是否正是導致文化失落感真正的來源?
我想我的「回魂術」大概就是這樣。不斷地回首來時路,追究曲折的舊音軌在我心靈上竄行的蹤跡,追究它曾經如何作用在我的指尖上,然後,也才有機會找到新的音軌吧。瞭解了新舊音軌到底是如何接合之後,我想,也才可能重譜「自己的」靈魂組曲。
回復音魂如是,我想,回復思魂與筆魂亦如是。
三頻美穗 執筆(舊筆記改寫,原寫於2005年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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