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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米爾士C.W.Mills的「社會學想像」(中譯本,巨流出社出版,1995)一書,一直和我個人的論文寫作過程有些關連。翻開「社會學的想像」的中譯本最後的的四章,都劃滿紅線和筆記。那時在寫作自己的碩士論文時,只要寫不出來、或是心情浮躁,陷入論文寫作者常有的自棄憂鬱症狀時,就會把這幾章拿出讀,喝杯普洱茶,出去散散步,再回來書房繼續未完成的段落。彷彿,我的論文就在米爾士關於社會學、關於自由與理性、關於政治、關於學術藝師(或譯:學術工匠)的喃喃絮語中不知不覺的完成了。

 

我想在這裡,拋開對於「社會學的想像」一書文句概念的追索,試著把個人的碩論寫作過程作個回顧,把個人的「傳記」和米爾士的主張做扣連。

不想再念社會學的社會系畢業生  

     剛進社會系時,因為社會學念得不錯,還有要進研究所的打算。不過在社會學浸淫日久,配合著自己仍持續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,漸漸對脫離實際社會生活太遠的社會學理論產生厭煩。在1999年畢業的時候,心理下了個決定,以後再也不要碰什麼勞什子的學術、社會學了,只想專心的投入社區營造、社會運動的工作。剛巧921地震發生,我就一頭鑽入千頭萬緒的災區重建工作去了!

三年多參與社區文化和和災區重建的工作,讓我學習到很多東西。工作過程中慢慢發覺自己在工作能力及對人處事上的許多瓶頸,但又不知問題出在哪裡。另一方面,這幾年累積許多的工作經驗,尤其是災區的工作經驗,急切的希望能夠對這些經驗做些整理,以對自己未來的工作,及相關的社區工作領域有所幫助。後來在朋友的介紹下,報考了剛成立的交大「社會與文化研究所」,並且僥倖過關。

現在想一想那時能考上交大社文所,真的是十分的幸運。當時這個所才剛成立,許多的東西都還不那麼建制化,對於所謂「學術行規」的要求也不那麼嚴苛,因此還可以允許我這種不務正業的研究生在所裡亂晃,憑著過去大學時代在書店打工累積的三招兩式在教室耍嘴皮子,一面在學校裡唸書,一面在校內搞「NCTU創意空間」校園空間營造,搞劍道社,還同時還參與石岡地區的社區文化工作。這幾年逐漸發展下來,社文所開始在台灣的文化研究界有一定的學術地位,但是我看這幾年的碩班試題,要是我現在去考,鐵定是考不上的。更不用說在這麼不務正業的情況下,完成碩士修業。

戲劇化的換題目過程  

      在進入研究所之初,原本是想以「九二一地震災區重建」作為研究主題,並已花了研一上,整整一學期的時間蒐集相關文獻。不過在研一下學期時,一場課堂的讀書報告改變了我的想法,那時一位同學在進行關於台灣學生運動的報告。在報告的過程中,一種強烈的情緒抓住了我,我後來在自己的「碩論研究計畫初稿」中的首頁中,用散文的形式描繪了當時的心情:

 『  該是有人為這段歷史寫點東西的時候了!』那時你心中陡然升起了這樣的想法。

進益在教室裡正努力的 向老師說明,他想如何以野百合圖騰和本土意識為主軸,來分析三月學運和中正紀念堂空間的變化過程。你能感覺出他對這段歷史的好奇,探索的熱情,以及.陌生。 你向鄰座的同學講了一個關於野百合的笑話,記得那是在某次關於校園規劃運動的會議結束後,一位學長為了緩和氣氛所講出來的笑話。

你心中猛然的升起了那片相思林樹林的影子,那片你曾和許多好友為之吶喊、奔走的相思林,以及在相思林名義下發起的許多次運動。

野百合的歷史已逐漸被人淡忘,卻還有人想去探索它。而那片相思林的故事,(那裡面有多少人的青春和回憶呀!),卻只能留在當時參與者各人的記憶中,消散在塵風中。

幸運的是相較於棄置在中正廟一角,無人聞問的的野百合。在現今的東海校園裡,還有一批人依然傳承著當年在相思林的吶喊,繼續抗議著學校行政單位乃至整個台灣社會,不當的校園發展和高等教育政策。

他們依稀記得前人們為這片美麗的校園所做的努力,然而卻始終很難有個完整而清楚的描述。因為關於這段歷史的紀錄只能散見於當時各個參與者的的回憶,還有各次運動的傳單、刊物、媒體報導中。

在這個善於遺忘歷史的島嶼上,曾經發生過的一切,是否終究只能化成雪花般的碎片,消逝在塵風中?
   不信宿命的你,要向這無物之陣,擲出投槍。

所以,其實有點諷刺,剛進研究所的我汲汲於記錄別人的故事,卻忘記了自己的故事。我想從斷層線的另一端,尋找救贖的可能,卻忘記了自己心中那最初也最深的那份感動。就像米爾士說的:
你必須在你的學術工作中,學著活用你的生活經驗:持續檢驗並詮釋你的生活經驗」(中譯本,260頁)。
      九二一災區重建當然是我很重要的個人生活經驗,然而我卻忘記了,我同樣還擁有另一個寶貴的生活經驗。而那是和我個人的生命,更緊密相關的。 

我的指導教授比較支持我去做原先的題目,她認為這個題目會對現時的文化政策產生較大影響力。我認為她的考量很正確,其實我會選定這個題目,除了個人的情感外,也是希望能對我所關心的東海的校園學生運動產生一些助力。因此,在完成自己的學位論文的同時,我們都希望這篇研究可以對現實產生某種影響力,只是我們所想要針對的對象不同而已。她畢竟是研究文化政策的,期望能對國家的政策制訂者產生影響力,(其實文化政策研究,在文化研究界也是一門很冷門的領域)。而我則希望讓校園內的行動者,能對自己的處境多一些歷史感,正如同米爾士所主張的「社會學想像力」可以對云云眾生產生的幫助。

從個人的情感到學術寫作  
 

從研一下決定選定這個題目的開始,我研二、研三選修的每一堂課,每一篇報告,都盡可能的繞著我的碩士論文打轉。我在選修「神聖與賤斥」時,針對2003年的東海「反工業區聯外道路穿越路思義教堂」的運動,寫了篇期末報告。選修「文化史」的時候,針對東海校史的書寫體裁、論述形式,進行了一個「海登懷特」的「史元」(meta history)式的分析。 

    每次提出報告寫作計畫時,每次和老師們討論自己的研究計畫時,我幾乎都會遇到相同的問題:『你這個研究到底有甚麼學術價值?能產生什麼學術創見?』,甚至有人直言批評:只研究一所學校的歷史,格局會不會太小了一點?(一直到考博士班口試時,還是有教授問我這個問題)。  
 

我在我的碩士論文的緒論中,用米爾士的話語,對這個問題作了回應:  

1987年以來一連串的「東海校園空間運動」,或許只是東海大學,甚或少數關心東海校園環境變化的師生的問題。然而東海校園並非孤立於台灣整體社會環境之外,以東海的歷史經驗為出發點,可以協助我們重新理解90年代台灣學生運動的面貌,發掘台灣社會邁向「公共化」的可能性與限制性。 

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(C.W.Mills)曾殷切的期待社會科學可以成為一種公共智識的工具,能向人揭示公共議題與個人煩惱之間的關連,及隱藏於其間的結構性趨勢(C.W.Mills1995242)。東海的創校者曾期許這所學校能夠成為「一所為台灣人民服務的大學」,若能從東海校園個別的問題,去理解掌握整體台灣社會邁向「民主化」的可能與限制,或許是這所學校服務台灣人民的另一種方式。』   

關於歷史的寫作形式,在學界是個熱門的議題。我也曾經想過用韓少功「馬橋辭典」的形式,或是金斯伯格等人的「後現代書寫」的方式,來寫作我的論文,以突顯歷史的建構性。不過考慮到我預期的讀者,除了學院的教授外,還有關心這段歷史的學生,我決定還是使用平鋪直敘的方式書寫。其實米爾士已經在書中提醒了我:

用心去回答以下三個問題
1)我的題材究竟有多艱深與複雜
2)當我寫作時,我要求自己是什麼地位身份?
3)我為誰而寫作?


        我在寫作論文時,一直考慮到我的讀者,一方面是學院的教授,畢竟這終究是我的學位論文,另一方面,我總希望這本論文不會在完成後,不會就擺在國家圖書館的論文架上供人閱覽。而是真的有人會願意讀它、使用它。所以我在標準的學術寫作格式外,還加了些文學式的表達方式,例如:很浪漫化的篇名:「夢谷啼明」、「吹浪之鯨」、「無盡相思」,還在緒論的開頭,寫了一篇帶點古龍味道的楔子,(那時寫作碩論煩悶,看太多武俠小說了)。我小心的讓兩者保持平衡,不要讓自己玩得太過火。 

過去在災區工作訓練出來的報導文學、社區報新聞寫作的能力,對我在文學和學術寫作之間求取平衡,有很大的幫助。我總覺得如果「社會學想像力」的趨力,要求研究者必須「對公眾說話」的話,那麼一定的文學寫作能力是必要的,而一定程度的歷史書寫(講故事)也是必要的。畢竟,沒有太多人能看得懂生硬艱澀的學術論文。

當你在研究現實時,現實也在改變著你 
 

米爾士在書中,談了很多社會科學研究對於介入現實所可能產生的改變。然而,我的經驗是:在寫作的同時,現實也在影響著研究者。  

這是一篇關於東海大學的碩士論文研究,寫作過程中最大的幫助和困擾都來自於東海。東海圖書館特藏組保存的校史文獻,讓我有充分的資源可以從更長遠、更寬廣的角度去省視東海校園在90年代的這段歷史。但同時我的論文研究時段卻因著運動的發展而不斷後延。從最先提出研究構想時的「1987--2001」,因著「東海保衛戰」(反對工業區聯外道路穿越路思義教堂)的發生,而在提研究計畫書時改成「1987--2003」,到論文寫作時又因著「第二教學區爭議」和「東大路拓寬」事件,改成了「1987--2005」。在論文即將完稿前夕又發生了「平安夜救東海」遊行,使得論文不得不多加篇幅。  

在論文截稿的前夕,我有次和社團學弟見面,半開玩笑的跟他說:先不要在學校再搞運動了好嗎?你們再這樣搞下去,我的碩論會寫不完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這也表示我書寫的不是已經僵死的陳跡,而是還活著、正在發生的歷史。能有這種困擾其實也是研究者的福氣。  

那麼這篇論文對現實產生了我原先期待的作用了嗎?它徹底達成了米爾士所念茲在茲的社會學想像的作用了嗎?我不知道!! 

      論文完成後,有許多人對這本論文的篇幅感到訝異。有些東海的 老師、校友,對於我爬梳歷史的努力表示讚許。但是到一直到考進博士班,我還是不知道,自己的論文對於改變現狀,對於提升校園公眾的自由與理性,對於介入現實的政治,產生了什麼作用。除了偶爾在帶大學社團讀書會時,我會介紹一下自己的論文內容,因為這似乎是目前關於這段歷史最完整的描述。現在看來,除了幫助我取得學位之外,完成這本論文最大的滿足感或許是:我為自己的生命的某一段記憶進行了一個結構性、歷史性的定位。然後,我又回到 東海念 博士班、帶社團,回到東海,回到社會系,這個我在大學畢業時,覺得封閉、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。   

或許,在幫助公眾透過「社會學想像力」將其個人的煩惱建構成議題的同時,每個研究者也應該用如許的態度對待自己的生命。

 初稿完成於2007/11/11
修訂於2008/03/07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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