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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,對台灣的地貌產生重大的衝擊,第二年陳水扁當選總統,執政四十年的國民黨首度交出執政權,時序進入21世紀之交,一切的事情彷彿都在變,而我的父親的生活也開始有一些變化。
那時候,為了很多莫名其妙到現在才慢慢搞清楚的原因,我沒日沒夜的投入了九二一地震災區的社區重建工作。雖然父親對這個已經三十而立,歷經幾番波折才終於大學畢業的長子,未來究竟要幹什麼,感到憂心和疑惑。然而,他還是秉持一貫的對待孩子的態度,只是在一旁默默觀察、支持,沒有說些什麼,只是在我偶而回到台北時,或是一起吃飯的時候,跟我說:要學著賺錢和自立啊!!
因為諸多內外在環境因素使然,父親到了晚年就不像之前那幾年這樣,每年都往大陸跑,他開始學習另一項娛樂--彈手風琴。初時,我實在不敢置信,這個平生沒碰過樂器,看不懂五線譜的老人,竟然要學樂器。但他真的就每星期固定到中和學習手風琴,(後來我才發現,教他手風琴的是一位年紀比他還大得多的老人家),慢慢從簡單的樂曲,進步到一些耳熟能詳的流行樂曲,而後可以在宴會或公開場合進行表演。往往在老友聚會或是紅會的活動上,父親會把手風琴拿出來「獻寶」彈奏幾首,贏得滿場的喝采。他有次跟我說:老了!身體不能多喝酒,但是宴會到一半,彈起手風琴,一方面大家都高興,同時可以藉機少喝幾杯酒。但另一方面我在想,這或多或少也滿足了他的表現欲,畢竟人總是需要被重視、被肯定的。
父親的晚年,因為幾筆失敗的投資,心中有許多煩惱在糾纏著,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,常常陷入吃喝睡都很不安穩的狀態,而原本持續的晨泳、練手風琴等活動,也就變得斷斷續續。我有次跟他說:你最近心這麼煩,怎麼不去練手風琴?他說:心煩得沒辦法練。我說:就是煩才要練琴呀!
我常想,在那段他老覺得身體不舒服,可是又檢查不出病因的時候,如果他可以把練手風琴的習慣繼續維持下去,甚至在為了財務問題傷神的時候,架起手風琴談個幾首自娛娛人,是否可以讓他的生命可以再多延續幾年?然而,這終究只是個不會有答案的猜想。
因為參與九二一地震災區重建的關係,加上後來住到三義一年,讓我對「住家」這件事情,開始有一些想法。後來決定透過父親和家族的長輩斡旋,我就住進了通霄的老祖厝裡面。初時,很多親戚們,常都會感到疑惑,為甚麼我會想到住在祖厝的三合院裡?不會想去租透天厝或公寓大廈來住?在剛搬進來的時候,我必須經常面對這樣的提問:「你不會覺得這房子太骯髒、太破舊了嗎?」、「你家在台北,不是有乾淨的房子可以住妳怎麼會想要住到這種破舊老房子裡面?」
在眾多滿腹懷疑的親友中,我的父親反倒是最支持我居住在這棟老三合院的人。他原先最擔心的是我會像大學時代那樣,以一種無政府主義兼波希米亞的後現代頹廢風格,把房子搞得很骯髒混亂,這樣子的話對親戚很不好交代。不過畢業後數年在北埔、石岡、三義等地的陶冶,讓我對環境的敏感度以及整頓能力有很大的增長,以致於當他第一次來到我的「新居」,慢慢看完所有的房間後,第一句吐出來的話是:「你倒蠻知道怎麼享受的嘛?」,接下來又說:「我都沒有想到要把書房和臥房分開,你這樣的空間安排倒是很棒!!」
這是我在剛搬進祖厝沒多久,利用一些過去參與社區工作的技巧,把家族族譜在家族團拜時展示出來的那天,他在祖厝祠堂的門口拍的相片。我還記得他當時看到族親們積極的在閱讀、修正族譜時,臉上欣喜的表情。回溯他的成長歷史,他曾在這棟三合院裡度過他的童年,大約上小學時才跟我祖父母搬到通霄仁愛路上的中藥房居住,而後離鄉北上創業成家。而今他的兒子離開從 小長大的都市,居住在他少年離去的祖厝,日日和正廳的祖先牌位們相伴。在往復的「離家」和「回家」之間,父子兩代的生命軌跡,在地理空間上畫出了一個圓。
父親其實一直都非常關心家族和家人,總是極盡所能的提供物力、心力來幫助親戚,他晚年還主動的發起每年家族過年時,讓家族的叔伯堂兄弟一起在通宵聚餐,這個慣例一直到祖母因病住院才停止。認識他的人都知道,其實他最關心的人就是我祖母,幾乎每個月都要下來通霄看看他。當初我住進通宵祖厝時,他贊成的一個理由也是:你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多去看看祖母。
父親和祖母的關係非常的親近,其實看他年輕時候的相片,我覺得他和小叔是跟祖母最像的。在他病危的時候,跟父親最親近的五叔這樣跟他說:『我們兄弟就你跟「姨呀」(註)長得最像,「姨呀」吃到九二歲,你可不能比她少呀!!」
(註:我父親叔伯,從小叫我祖母都不是用閩南語叫阿娘或阿母,而是叫「姨呀」,原因不詳,只說這是習慣。我自己猜測也許是沿襲自平埔族的稱呼,因為通霄這地方,以前是平埔族的「吞宵社」)
很可惜,和祖母最像的父親,並沒能像我祖母一樣的走完他的人生。祖母在50歲左右(據說是我出生之後沒多久),就開始每天跑齋堂、念佛,完全不識字的他,是請郁沂堂哥一個字一個字教她,把整本阿彌陀經背起來。即使到後來腳力衰弱,沒辦法出門,依然還是念佛不綴。長年習佛讓她整個人放下諸緣,平靜的面對我大伯、小叔先她而去的「白髮人送黑髮人」的悲劇。甚至預先安排好自己的後事,乃至存好自己的喪葬費,不讓子孫為自己的後事煩惱。甚至生前遺言還交代:她過世後子孫不准哭,因為離開人世,免受拖磨,是件好事情,不需要悲傷!!
但父親晚年卻有很多的煩惱在糾纏著。他生命的最後一年,一直覺得自己身體怪怪的,但是跑遍三大醫院(台大、和信、慈濟)做身體檢查,卻完全檢查不出病因。他常常生活作息變得很不穩定,有時半夜會睡不著覺,有時連晚飯都不吃就上床睡了。他的煩惱讓他中斷了原本持續的晨泳還有手風琴的練習,雖然偶而他會去求神問卜,但是他也沒有想到預先準備安排自己的後事。除了當初為了投資買下的數十個北海福座的塔位。從很多跡象來看,他和我們家人以及很多親戚朋友一樣,都沒有料到死神會這麼快、這麼突然的奪走他的生命。相較於祖母的諸緣放下,生死一如,父親在這方面真的差他最關心、最親近的祖母很多!!
做為他的兒子,我多少知道他在為什麼事情煩惱,但是卻完全幫不上什麼忙,他給自己承擔了太多的壓力和憂愁,但是卻很少向外吐露。即使有次一起吃飯時,我請他多關心自己,他卻回應:『你們兄弟多關心妳媽吧!她比關心我還要關心你們呢,你們要好好照顧她,我個人很好,不用擔心』,讓我完全無言以對。
出於某種奇特的自戀,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家庭裡面最特別的人,我以為我的想法、價值觀、生活方式都和家人不同,我總是選擇不同於平凡的路在走。不過這兩、三年來,因為諸多機緣認真的關照自己,我才發現到也許這種追求「不同」的生活形態,其實是來自於我們的家庭遺傳。
以我老爸來說好了,他當年三十二歲才結婚,已經讓周遭的親戚朋友關心不已。選擇了一個我爺爺很難理解的工作--記帳,(當時我爺爺問他,記帳能賺多少錢?你要不要回來通霄繼承老藥房?)為他往後數十年的生活、事業打下了深厚的基礎。而一個六十歲的人,竟然還會興致勃勃的去學手風琴,這更讓人嘖嘖稱奇。
有很多朋友覺得我的生活多采多姿,但回顧我老爸的一生,似乎也是很精彩!在那個時代,他就喜歡玩相機、喜歡開車四處觀光,乃至後來到大陸旅遊。他在我小候除了盡可能滿足我對知識的渴求外,其實自己也買了不少書。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,才發現他年輕時,會看書做筆記,記了一整本筆記本的勵志名言。而且在我出生前他其實有寫日記的習慣,寫了大約十多年。我過去很自戀的以為,使用文字思考和表達,是我的獨特專長,但是當我看到那一整包的日記,我不禁會想:也許這所謂的專長,其實是來自於我父親的遺傳,只是因為外在條件不夠,他沒有成為我這樣的人。
按星座學上來看,父親是雙魚座的人,他生命中其實存在著非常浪漫、藝術的一面,只是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,他選擇了以最實際的方式去應對生活,從事了一個看來最規律、簡單不過的職業--代客記帳。但最近我在想,我現在這種執行社區文化專案的工作,和他接受客戶委託記帳的工作,其實在性質上都是屬於承接外包、接案工作的形式,只是規模、數量大小的差別而已。從大學畢業後,我和我弟弟其實都抗拒去當公務員、在大機構服務、領死薪水的工作型態,看起來似乎是新世代對生活價值觀有不同的想像,但回溯我父親的一生,我和我弟弟對生活形態的這種選擇,似乎又隱隱然有脈絡可尋。
或許,這真的是一種家族血緣的性格遺傳。父親、我、我弟弟其實都是一樣的人,只是我們兄弟比起我父親,有更多的機會可以去創造更自由、更豐富的人生,而不像我父親那樣必須在現實和理想中做很多的折衝。
西諺有云:「you are your father's son」,我一直以為我的生活、價值觀,其實受到朋友、師長、乃至東海這個學校,都有很大的影響。但現在我會想,也許我之所以會受到這些人事物所吸引,其實是來自於我父親所傳承給我的基底,更不用說在很多事情上,他以一種寬容、默許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支持。而我通常只會看到我和他的差異,卻沒有看到我和他的共同點,乃至父子兩代間的連結。
我的父親李植村先生,苗栗通霄人,出生於民國29年三月十四日,逝世於民國97年一月二十二日,享年68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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